刘海粟与孔雀松的对话
世纪绘画大师刘海粟对黄山情有独钟,从1918年第一次上黄山,到1988年以93岁高龄第十次登临黄山,创作了大量以黄山为题材艺术珍品。正是对黄山的深厚感情,使老人非常关爱黄山的一草一木,尤其是黄山名松。
1988年7月16日,海老登狮子峰,经过清凉台攀行百十步后突然叫停。他问旁边人又像自言自语:孔雀松呢?孔雀松呢?!当他俯下身看见孔雀松留下高不盈尺的树桩时,顿时呆住了。几十年来在海老心中美丽的孔雀形象,如今变成这般模样!过了好一会,海老在稍稍平静了情绪之后,在附近选择另外一组松石画了起来。也许他还想着孔雀松的遭遇,内心充满着激愤,勾勒用笔特别缓慢凝重,几乎全用浓墨,很少蘸笔,所以形成焦枯节奏的强烈对比。这组松石小景,显得别样的浑重静穆,似同纪念碑一般。
他边画边说,这棵孔雀松,左边大枝为雷火所劈,右边大枝发出许多劲枝,分别向上下伸展,活像孔雀开屏。我从未见过病态的松木给人如此壮美观感!他突然停住笔,向着专程来看望他的新加坡著名画家刘抗等人说,听说去年还好好的,今年枯死了,还被人锯成了两截短短的树桩。造物太残酷,不假以天年,竟被人肢解而去,何其惨也!我画它,算是为它招魂,让它在我的画里永生!
海老一直非常喜欢孔雀松,1982年八上黄山时,不同感受地画了两次。一次是下午,阳光从正面照射,针叶浑成一片,海老用线条先框出整片,再施浓淡不同的墨,呈现松在顺光下的温润和苍翠郁勃。还一次是上午,在孔雀松背阳处。松呈现的是剪影,树身枝丫如铁锻铸一般,显得格外峥嵘倔强。1983年九上黄山时,海老又以6尺中堂再画孔雀松,并题长诗“黄山颂”,此作后来参加了在莫斯科的展览,成为黄山松的代表作之一。
孔雀松的遭遇确实让老人沉思了,他将深深的伤痛凝聚在笔端,来祭奠这个黄山的朋友,并将“祭词”寄送给当地媒体:“黄山松每时每刻都有趋向成长的或趋向衰亡的,这是自然规律。死者已矣,然真气长存。黄山松,死后的骨架别有一种美,依然是倔强的身姿,比之生前则更多一点毕露的锋芒。死而不腐,枯而不朽,虽死犹生,使人肃然起敬。现在,孔雀松怎么连骨架也锯掉……我的挚友,我的爱,你怎能这么忍心,尽连6年也不能等?……我是个93高龄的老人,泪早就流不动了,但仍希望能变成一个爱哭的小姑娘,喷涌出泪泉,洒在枯桩上,看它萌出新芽来!”
海老在这篇文章中还对黄山还提了许多保护建议,流露出海老对黄山眷爱的赤诚之心。
为了纪念孔雀松,上世纪90年代,黄山管理部门在白鹅岭至701台的登山途中发现了一棵松树,该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与死去的孔雀松媲美,便重新命名为孔雀松。当然,该松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远远都不如原松了。
2016年3月20日,在纪念海老诞辰120周年的活动中,海老的女儿刘蟾来到清凉台附近的孔雀松原址处,找到了当年锯掉的两个树桩。树桩已经枯萎 ,但毕竟还在,看到它,似乎还能回忆起刘海粟当年振聋发聩的呼喊,似乎还能看到孔雀松在逆境中威武不屈、不折不挠的形象。
黄山还有一些名松与孔雀松命运或不同或类似。
清凉台在上世纪早期是一组松石景观,包括一个平台、两棵松树。一棵松树当时著名的破石松,生长在台上方的南侧石崖间,向南斜出,主干生长一米左右后分成一大两小三支,盘曲平伸,似跳似飞,极富神韵。另一棵松树是无名松,生于台阶前,粗壮高大,向北略斜,主干挺拔,枝干朝北横出,直刺天穹。可能是自然规律,两棵松树逐渐老去,十几年时间就完全丧失了生命力。到了1937年,破石松仅仅留下一米高的树桩,另一棵松树松针也全部凋谢。但两棵枯死的松树一直支撑到上世纪50年代之后。我国第一代著名摄影家卢施福对黄山充满深情,1983年去世后,其骨灰选择撒在清凉台下,永远陪伴他的朋友——破石松。值得注意的是,目前该处另一棵松树正在成名,这就是扇子松。
双龙松是黄山老十大名松之一,曾生长在西海门回音壁对面。古松分作两干,从石壁隙缝中伸出,盘旋虬曲于悬崖峭壁之上,形似双龙嬉戏于云海松涛之中。云雾中远远望去,只觉鳞甲闪动,角崭髯张。由于立地条件较差等原因,该树越长越苍劲。加之画报、明信片等媒介的大量宣传, 该松知名度迅速提高。1977年,300年树龄的双龙松不幸遭雷击,且很快枯死。枯死后的双龙松吞云吐雾、刚劲威武、虽死犹生的姿态仍形神俱在,游人依然可以领略和欣赏。袁廉民、华国璋、汪芜生等摄影家,专门拍摄了很多枯死后的双龙松的形态、气势,并有多幅作品获奖。此后双龙松的细枝逐步枯萎、败落。上世纪80年代后期,细小枝丫全部脱落,仅剩主干。90年代初,主干也开始枯萎。之后,黄山管理部门将其拔除,并用作研究。为了纪念回音壁枯死的这棵双龙松,黄山管理部门在白云景区找到一棵有些神似也生长于绝壁之上的松树,冠名为双龙松,该松也于2002年枯死。目前,又有一种介绍将位于狮子峰山腰一棵松树称为双龙松。无论是后来的哪一棵双龙松,与第一代的双龙松相比,其造型、神态、内涵都无法相提并论。
游人都知道北海散花坞前有个梦笔生花景点,其实它也是历经变迁的。上世纪80年代之前,由于自然、气候、环境加上独特的地理条件,梦笔生花笔端上的松树形状极为奇特,称为帝松,也称为扰龙松。该松1982年死亡。其后为了恢复这一景观,黄山管理部门按照原来的松树造型,制作了一个塑料制品,并将此安装于笔峰的顶端。该松因制作较好,比较逼真,远看仿佛是真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塑料制品变形,树干逐步龟裂,松针掉落,整体视觉效果变差。尤其是黄山列入世界遗产后,景观的完整性、原真性要求迫使黄山管理者考虑采取新的措施。为此,黄山管理部门着手研究移植活体松树问题。2004年,经过专家反复遴选和精心培育,一棵树龄约50年的松树移植到44.4米高的笔峰顶端。一年多时间的精心呵护后,该松成活,生长正常。
值得一说的还有聚音松。清初歙县名士江丽田,晚年隐居在黄山,常常在始信峰上弹琴。相传,江丽田在弹琴时,走兽蹲伏,飞鸟停空,倾听他的美妙琴声。他弹琴数年,琴台旁即生出四棵松树,其中一棵在听琴时,竟随着琴声的抑扬变化而屈伸枝叶。更奇怪的是,此松还能将他的琴音收聚起来,待他停弦时,松树即发出美妙的琴声,缕缕不绝。另一说,此松平日能将琴声汇集起来,大风时将琴声释放出来。故该松称为“聚音松”。 1992年7月,在其他三棵松树早已死亡之后,聚音松也遭雷击,松针很快脱落,剩下树干,但一直不倒不朽,状与生时无异。很多游人到此都被聚音松的铮铮铁骨所感染。可惜该枯松于2002年被伐除。
近年来枯死被更替的名松当属送客松了。位于玉屏楼广场旁边的原送客松,与另一侧的迎客松一左一右,遥相呼应。送客松立在路旁,树型朝一个方向倾斜,宛若欢送客人。送客松成名后很多年变化并不明显。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期,松针有些凋零,与以前的茂盛状况比,出现病态或衰老迹象。2005年,由于树龄老化、病菌侵入、保护措施不足等多种原因,送客松迅速衰败,上半年针叶虽有些脱落,但尚可观赏,下半年针叶开始变黄,并很快脱落,完全枯死。为了不影响景观,2005年12月,黄山管理部门迅速将枯死树伐除,并进行病理分析。作为好客的黄山人,既然有迎客必然有送客。在送客松伐除后不久,黄山管理部门就将靠近玉屏楼旁边的原望客松更名为送客松。
或许这几棵松树还不能完全代表近百年来黄山名松的命运,但是,人有生老病死,植物也有生老病死,黄山松同样也有生老病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只不过我们应当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一现象,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对待这一规律。这也许是时代出给我们的一道难题。不管我们能不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出发点千万不能为了所谓的形象,为了自己的政绩,为了迎合少数人的观点。
美丽是多种多样的,有婉约的美,还有刚劲的美;有壮观的美,还有小巧的美,单一的美,还有组合的美……每个人对美的欣赏角度不同、侧重点不同都有不同的感觉,千万不能将自己的审美观强加于别人。黄山松年轻时期,生机勃勃代表了一种美;中老年以后,苍劲干练也代表了一种美;枯死之后,铮铮铁骨还代表一种美。
一些人、物、事能够成名,是因为相比较它更优胜一些,是因为有人给它宣传,并非它天生超凡脱俗。黄山可能成为名松的树有很多,一棵树能够成为名松,首先在于它的造型,其次在于它的位置,当然还要靠人们推介,是几种要素集合使然。一棵黄山松成名了,其内在的东西并没有变,它在不是名松前就已经确定了该怎样生长、能活多少年。譬如,普通的黄山松能活300岁,黄山名松也只能活300岁或多一点,千万不要以为是名松就能够、就应该活个千儿八百岁。
大自然之所以这样丰富多彩,在于各有各的生存的法则,在于它们不断更替、生生不息。历史上人类没有干预大自然,大自然赋予了我们美丽的黄山,赋予了我们很多名松。时至今日,科学非常发达,管理非常精细,人们非常勤奋,我们更要尊重自然,顺其自然,敬畏自然。只要不去人为影响大自然,我们用不着杞人忧天,也不用因为一棵松死了一时找不到感觉,甚至恐惧,非要急着做些什么弥补的事情,我们要相信造物主一定会继续赋予我们美丽精彩的世界。
我想,这也应该是刘海粟老先生的祭奠孔雀松的本意吧!(原载于2015年50期《黄山》)